你造的梦泡沫一般单薄,
你给的爱孩童般笨拙,
将天平拨向 庇佑你那一侧,
你要独特。

【交震】飘零近

作者 @清云 

是去年亲友送的文章!

国立交通大学&震旦大学



「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走在一片雪地里,无论往哪里看都只能见到一片茫茫的白。我就这样不断地向前走着,想从中间找出些鲜亮的东西,哪怕是一朵花、一片叶也好,让我能找到春天的征兆,但我一次次寻过去,却又一次次失望,发现这只不过是我的错觉,眼前依旧只有无边无际的白雪,后来,我就醒了。」






民国二十六年上海的冬天冷的出奇,不仅寒风一日日地凛冽起来,叫人从骨髓里都打起战来,连晴日似乎都比往年要更欠奉些。但无论怎样,年关总算是逐渐地近了,空气中浓郁起来的喜庆氛围略略冲淡了连日来灰暗的天气,学生们也陆陆续续结束了半年的匆忙,准备回家中去度这一冬的寒假。

在这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之前,天气已经接连阴了好几天,密布的灰色云层似是凝结在空中般一动不动,叫这座城里的人每每仰望天空时便觉得天穹比平日里压得更低更沉重了些,让人不自觉地喘不过气来,心情也不自觉地低落了下去。待到雪终于飘起来的时候,恰好是交通大学放寒假的前一日。不少学生归心似箭,正忙碌着收拾行李,也有些学生还不紧不慢,抓紧所剩不多的机会呼朋引伴,同相熟的同学约着去聚上分别前的最后一餐,庆祝自己又完成了半年的课业。交大虽不在学生之列,在此情此景下却也觉得连日来的忙碌压抑都从他身上消退了不少。他随着人流出了校门,想着四处去随意走走当作散心。

刚走出学校没多久,他便见到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街边四处张望着,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裳扣得严丝合缝,颈间还绕了条围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遮住了小半张脸。虽说他看上去是在等人的模样,但这幅打扮之下,若不是特意留了心或同他分外相熟的人,定是认不出他来。正在他踌躇自己有没有也错认了人,犹豫着不知是否该上前搭话之际,那人似乎也看了过来,朝着他挥了挥手,唤了声:“南洋!” 

交通大学的确曾经以南洋为名,但时至今日仍然唤他作南洋的人却着实不多。这下交大心里没了疑虑,快步走了过去,笑道:“你今天怎么忽然来了?你该找人同我说一声才是,我刚刚差点就没认出来你。” 

“无妨,我也只是先在这里等一会试试罢了,若是迟迟不见你出来,我自然还是要去找人问你在何处的。”震旦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同沿着街道向前走去,“实在抱歉上周没能赴约。那天我本以为自己能得些空闲,却不料当时有人临时拉我去见客,说是有位从法国来的教士对震旦的教育颇感兴趣,也想在其中出一份力,若是我不去见面不太恰当,我也没什么理由能推诿。”

他说罢这句话,停了停,又自嘲地笑道:“不过这同我又有多大关系呢?我去或不去,也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交大本想开口安慰,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间便出现了短暂的缄默。恰巧在这时,两人同几个成群结队的学生擦肩而过,其中走在最后的那个男生认出了他,在同伴的队里遥遥冲他喊话,邀他一同去吃烤肉,但他只是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今日我自己也有客,可没兴致做这个打扰你们的陪客,还是权且记账,下次再同你们去吧!” 

那学生笑闹着答应了几声,便继续走远了。震旦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叹道:“你倒是一直同学生相处得好。” 

“其实大多还是有些学生性子开朗,才逐渐同我相熟了。就连先生这称呼,也是他们先叫起来的,我虽然一开始说这么叫的没道理,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叫起来了。”交大答完方才想起震旦平日里同人交往颇少,不但与上海的多数高校没什么交往,同校内学生的关系也是不尴不尬,只好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说起来,今日你还有事么?若是没有,正巧我也闲了下来,还能陪你去散散心。”

“今日我就不回去了,若是你不介意的话,就在你这里留宿一晚。”震旦道,“不过是一晚上而已,横竖没什么特别的事,还是没人会在意这个的……何况我也不想总待在那里。”

 “那你今日有什么想做的事么?说起来,你早早就过来这边,大约还没吃过晚饭吧,方才那几个学生邀我去的那家店便不错,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今日请你就去一尝如何?”

说出刚刚那句话后,震旦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不少,笑着答道: “你刚刚不是还说了不去么?如果去了,再碰到他们,你岂不是要解释起来麻烦?”

他伸手替震旦掸去肩上的积雪,跟着玩笑道:“你刚刚瞧见了?无妨,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若是碰见了,大不了同他们解释说我说了不同他们来,又没说自己不打算来。”

到那家烤肉店去的路程并不算太远,位置也好找,唯一困难的便是落了雪后有些打滑的路面。他们一路上闲谈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店门口。正如交大所说,这家店在附近颇有名气,进店后他们才发现在这时候几乎是一座难寻。交大正四处张望寻找能够坐下的地方,便同刚刚那群学生对上了目光,刚刚搭话的那个男生高声喊道:“先生!”

他这一声喊出来,周围同来的几个男生自然也听见了,纷纷地朝他们转过头,同他们打招呼。交大也不客气,征询地看了看震旦后,便索性同他们混坐了一桌。他们点的晚饭很快便上来了。但那几个学生在吃饭时却无甚欢乐的气氛,交大努力挑拣着说起了些平日里他同学生会谈论的话题,却也收效甚微,几个学生勉强地附和了几句,但不久便又沉默了下去。他无奈,只好转过头,问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平日里性格最为开朗的男生:“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到明年就该毕业了,有想好毕业之后要去做什么吗?”

此言一出,旁边有两个学生很快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自觉尴尬,迅速低下了头。交大原本以为是自己同震旦在这里,学生们难免有些拘束,但此刻却是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今日的气氛不大对劲了。被问到的那个戴眼镜的男生也偷眼望了望他,有些局促地沉默了一会,方才低声说:“既然您也在这里,我便也同您一道告了别好了……其实我也是方才告诉他们的,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过完了新年,我便不会再回来上学了。” 

交大没料到这样的答语,愕然片刻,听得自己问道:“怎么……是你家里人的缘故么?”

男生点了点头,眼睛盯着面前的桌面,似乎忽然对它感了兴趣似的:“我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去年在学校与同学一道写文章、发传单的事,大为恼火,在上个月写来的信里骂我读书读的昏了头,做的尽是些短命杀头的事,要逼迫我退学回家去,动用自己的关系为我在官府里安排个挂名的差事,叫我早早学着些人情世故,比让我在学校读书,学着干那些累及全家的事要好上百倍。我本来想坚执不从,但无奈我母亲不知听了什么话,断定我是受了坏人的骗,跟着苦苦哀求我回去……其实若不是我坚持的话,我这个学期可能便要中途退学了,是我写信同他们说希望能读完这个学期,他们才同意我留下的。”

交大张了张口,却发现实在是无甚可说。在这样的时候,不拘他说些什么,似乎都显得有些苍白了,于是他只能宽慰道:“治学不仅限于在学校读书,求学也并不急于一时。像你这样的青年,只要抱定了一颗心,不拘在哪里都是可以增进知识,将来建设祖国的。”

虽然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实在太过绵软无力,但男生依旧感激地点了点头,语气也振作了些:“其实我知道,若是我真的回了家,他们便不会放我再出来了,但我想您说得对,这些困难总是能想办法克服的,也许我能想办法劝说他们再让我出来读书,又也许我工作之后,也能寻到方法让我的工作有些意义……”

一餐饭下来,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吃得食不知味,专心对付着面前的饭菜,只盼能快些结束,但待到他们一行人离开烤肉店,也已是黄昏时分了。走出店门,他们见到夕阳把满天的云彩映成了昏黄的颜色,间或亮起稀疏的几颗星,但光彩也是微弱而黯淡。雪仍在落着,甚至还越发地大了起来,在空中被风吹得翩跹,好像被扯乱的柳絮。交大借口说还有其他事要做,并没有与那几个学生同行,而是落后了一段路,才远远地缀在后面向前走去。

震旦张望了一下,确信他们几个与自己离得够远,听不到自己的话语,才问道:“你同那位要退学的学生很熟悉么?”

“算得上熟悉吧。他虽然是学工科的,但文采颇好,常常写文章,在学校里算得上是半个名人。我记得他是读机械专业的,之前还同我说过已经打算好了,毕业后就要去投身于发展祖国的工业。”

“我们校内与对这种事向来管束颇为严格,之前也有学生站出来反对校方,说要争取教育自治,结果却是被院长找来了法国巡捕弹压了下去。学生一来是畏惧,二来是大多整日忙于学业,却仍旧应对不暇,日子久了,就只愿能平安毕业,再不顾其他了。如今我却不知该说这是幸事还是不幸……你们学校平日里这样的事多么?” 

“虽然不至于年年都有,却也算不上少。学生们大多乐于接受新思想,但他们的家人却时常不愿见他们如此,有些是难以理解,有的是担忧孩子的安危,有些……便如你今日所见的这般了。”

震旦点了点头,由于之前的插曲,两人的情绪皆有些低落,是以一时没有人再接话。他们就这么默默地往回走去,待到已经能望到交通大学的校门时,震旦才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我听说复旦的校董会前些日开了会,决定要将学校迁出上海,到太湖边办学,如今连新校址的用地都已经有了着落,这事是真的么?”

“确是如此。复旦对此颇为不快,一直激烈反对,无奈却是有心无力。去年当局虽然迫于压力释放了复旦的学生,为他们澄清了捏造出来的罪名,但恐怕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再加之如今换了校长,这事便更是没了周旋的余地,十有八九这件事情便是要敲定了。”交大不明白震旦提起这件事的意图,只能谨慎地如实相告,

“当初震旦成立的时候,我当真是怀着要振兴民族教育,培养人才的雄心壮志,以为自己做的是一件前无古人的壮举,所以分外自豪。后来师生不满教会,愤然离开另立复旦,我虽然于立场上不该赞同,却也希望他们能完成最初的志向,再后来……”震旦说到一半,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好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犹豫了片刻,方才续上了之前的话。

“……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走在一片雪地里,无论往哪里看都只能见到一片茫茫的白。我就这样不断地向前走着,想从中间找出些鲜亮的东西,哪怕是一朵花、一片叶也好,让我能找到春天的征兆,但我一次次寻过去,却又一次次失望,发现这只不过是我的错觉,眼前依旧只有无边无际的白雪,后来,我就醒了。但这些日子以来,我越来越觉得我至今做过的事都与这一场梦无异,不断地走,不断地寻找……可春天却还是没来。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做着这样的梦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呢。”

他们的脚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声音,转眼又被淹没在话语声中。说完后震旦又沉默了下去,只是一言不发地同交大并肩走着路,一时间两人之间只留下在校园的楼房间呼啸的风声。

落日已经大半沉入了地平线,只剩下些许色彩零零落落地挂在天际,反而更显出凄凉来。前面的几个学生已经各自走散了,在他们目光所及的地方只能看到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生脚步有些踉跄,腰背却挺得笔直,一边向前走着,一边高声吟道:“……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长把新春恨。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

“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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